古典学术讲要（修订本）

张文江 著

上海古籍出版社，2025年4月，79.00元

内容简介

　　本书系根据作者同名课程的讲稿整理修订而成，选取《礼记》《史记》《五灯会元》《西游记》等典籍的重要篇章加以讲解，融入了作者的治学心得与人生体会。立意独特，活泼生动。读者可以从中体会到传统学问的亲切有味。

　　本书最早于2010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。此次改版重新推出，由作者核对了部分引文，裁减了一些段落和文字。

目 次

　　《学记》讲记

　　《史记·货殖列传》讲记

　　《五灯会元》讲记：无著文喜

　　《五灯会元》讲记：兜率从悦

　　《五灯会元》讲记：丞相张商英居士

　　马致远《套数·秋思》讲记

　　渔樵象释

　　《风姿花传》讲记

　　《西游记》讲记

　　后记

　　修订本补记

　　又记 再记

　　简装本再版后记

内文试读

《史记·货殖列传》讲记（节选）

　　《史记》分为五个部分：十二本纪，三十世家，七十列传，十表，八书，总共一百三十篇。本纪是天子级别的人，世家是诸侯级别的人，列传是大臣级别的人或其他有特色的人，表是世系和大事记，书是典章制度和天文地理。把本纪、世家、列传看作人，表看作时，书看作空，《史记》描述时、空和人的关系，是整体性的通史。

　　《史记》可以有三种读法。一种是文学的读法，看看其中的人物故事，项羽、刘邦楚汉相争，以及鸿门宴之类。文学的读法主要读本纪、世家、列传（尤其是列传），注意人物形象的可歌可泣，栩栩如生。另外一种是史学的读法，不仅仅需要了解本纪、世家、列传，还需要了解十表和八书。史学的读法在人物活动之外，要注意人物的社会环境，以及相关的典章制度。还有一种是哲学的读法。文学的读法理解怎么说，史学的读法理解说什么，哲学的读法理解为什么这么说，或者到底想说什么，牵涉《史记》的象数结构，需要理解十二本纪、三十世家、七十列传与十表、八书之间的关系。《史记》是一部有大志向的作品，司马迁本来就是易学的传人，他开创了纪传体来表述他的思想，以后的二十四史基本都承袭其体例。

▲ 司马迁《史记·货殖列传》书影

南宋建安黄善夫家塾刊本，日本国立历史民俗博物馆 藏

　　《货殖列传》有特殊的位置，它在卷一百二十九，是全书的倒数第二篇。列传主要按照人物的年代来排列，同时也兼顾其重要程度。从《伯夷叔齐列传》《管晏列传》《老子韩非列传》开始，一点点下来到韩信、张苍这些人，再后来是边境地区的《匈奴列传》《南越列传》，再后来是有特殊才能人的合传，比如《游侠列传》《佞幸列传》《滑稽列传》《日者列传》《龟策列传》。最后排进去《货殖列传》，然后用一篇大文章作总结，就是《太史公自序》（参见拙稿《〈史记·太史公自序〉讲记》）。一般全书的序都是在完成后写的，那么倒数第二的位置，也可以说是倒数第一。《货殖列传》就是处于倒数第二或者倒数第一的位置，好不容易才挤上这部不朽名著的末班车。居末位而不淘汰，也许正说明了它有坚强的存在理由。在《水浒传》一百零八将里面，倒数第二是鼓上蚤时迁。鼓上蚤时迁的地位很低，但不能说不重要，因为实际上少不了。

▲ 张文江《〈史记·太史公自序〉讲记（外一篇）》书影

上海文艺出版社，2021年

　　班固在《汉书·司马迁传》中，对《史记》提出三点关键性批评：

　　又其是非颇谬于圣人，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，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，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，此其所蔽也。

　　班固的批评影响很大，实际上从他父亲班彪那儿抄来，原话出于《后汉书·班彪传》，只是语句作一些调整：

　　其论术学则崇黄老而薄五经，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穷，道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。此其大敝伤道，所以遇极刑之咎也。

　　“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”，批评的是《史记》全书的思想倾向，尤其是《太史公自序》的“论六家要旨”。因为司马谈、司马迁父子的思想中，既有黄老又有儒家。而班彪、班固父子的思想，则纯粹出于儒家。“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”，指责的是《游侠列传》，也就是现在的武侠小说之祖。对于安定的治世来说，游侠破坏了社会秩序，然而不可否认，他们在乱世也维护了一部分社会正义。“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”，反对的是《货殖列传》，他认为司马迁把经济活动的地位抬得过高了。在我看来，班固的批评是由于他的思想境界不够高，也就是在这些方面《汉书》比不上《史记》。《汉书》卷九十一也有《货殖传》，其中大部分内容沿袭《史记》，和《史记》的不同主要在于导言。《史记》的导言很重要，现在看来还非常新，对于研究中国古代经济思想有大作用。

▲ 班固《汉书·货殖传》书影

南宋庆元时期建安刘元起刊本，日本历史民俗博物馆 藏

　　“货殖”这个词最早来自孔子。在《论语·先进》中，孔子评论自己两个学生，一个是颜回，一个是子贡：“回也其庶乎，屡空。赐不受命而货殖焉，亿则屡中。”过去一般认为，这句话是表彰颜回，讥讽子贡的（比如说《汉书·货殖传》），对从事经济活动有保留。在我看来，孔子对两个学生都是喜欢的，当然对颜回的喜欢还要多一点。颜回“其庶乎”，到他的地步大概差不多吧。“屡空”有两个解释，一是空匮，一是虚中。空匮从物质方面讲，颜回比较贫穷，家里没什么东西，经常有了上顿没下顿。虚中从精神方面讲，指修养心性，经常清空自己的思想。我觉得前一种解释可能是原义，但是后一种解释也富有启发。而且推远一步说，前后还可以贯通，因为对物质的相对匮乏能安之若素，非有很高的精神修养不可。如果比较《周易·系辞下》“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，有不善未尝不知，知之未尝复行也”，“庶几”完全可以相应精神修养。我觉得“屡空”是很好的修持，经常整理自己的思想，在一生的某几个时刻，能够有几次归零，以此消除成见，认知底层逻辑。“屡空”是人在问题中的实践，而不是想象空洞的境界，然后把它拔得非常高，于是没有人能够达得到。

　　子贡“赐不受命而货殖焉”，他不接受关于人生的宿命性结论。中国人历来提倡安贫乐道，他不接受这个命运，从事买进卖出的交易。亿（億）通“臆”，就是猜想，也就是“生意眼”。我在这里暂时不取这个词的贬义，不是需要你抠门到什么程度，而是需要你对方向有敏锐的判断力，因为人总是不可能获取足够完备的信息。当然是占有信息越多越好，但在得到信息还不完备的情况下，那么发挥作用的就是你的判断力了。同样的信息如果由不同的人来判断，得出的结论会截然不同。亿（億）不可能全准，但是他猜中的概率要比别人高。子贡的判断胜多负少，于是财富积累起来了。

　　孔子当然是欣赏颜回的，但并不等于说他不欣赏子贡，前者是屡空，后者是屡中。“赐不受命”通常认为是批评，在我看来是爱护。因为一般人相信命运，而对子贡来说，他相信的是这个不相信命运的命。通常认为孔门是相信命运的，“死生有命，富贵在天”（《论语·颜渊》），这句话其实不一定错，相信也可以安心，但它是通过子夏之口传出来的。在我看来，研究《论语》或者孔子，一定要了解学生和老师的区别。学生讲的往往是大义，老师讲的往往是微言，《汉书·艺文志》称“昔仲尼没而微言绝，七十子丧而大义乖”。大义在原则上近乎是对的，但多少有些说死，而微言除了原则以外，更有着弦外之音，值得琢磨体会。孔子本人是怎么说的呢？他说：“富而可求也，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。如不可求，从吾所好。”（《论语·述而》）如果富裕可以求得到的话，那么即使地位低贱我也干。这句话的言下之意，隐隐约约地有个命在。如果未必能如我所愿，那么还是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为好，而求道或者研究学问，是不受命运限制的。孔子最后把经济放在第二位，作出了人生的选择。他没有说经济不重要，也没有用“死生有命，富贵在天”来压制别人。在我想来，孔子是欣赏子贡这样一个聪明人的，他对命运的看法和子夏的“死生有命，富贵在天”还是有点区别，而这点区别绝不可忽略。

▲ 颜回与子贡

载《至圣先贤半身像》册，南薰殿 旧藏，台北故宫博物院 藏

　　再回过头来看，在孔子这段话中有两条路线。颜回这个人，一门心思朝内走，他对人的心性有极大的好奇，非常想看看自己内心到底如何，以及可以发生什么变化。这条路线就是内圣，而内圣到达极深处，往往可以跟佛道相通。后来佛道中人要沟通孔门思想，也经常会引出颜回。也就是在颜回这条线上，有人说庄子是颜回学派的传人（钟泰《庄子发微》序，上海古籍出版社，2002，3页，参27页）。子贡这个人，一门心思往外走，想把自己的天才发挥出来，这条路线就是外王。如果有人用命的说法来限制他，他不愿意听，他也能获得成功。

　　子贡本人能欣赏颜回，孔子往往也喜欢跟他讨论。孔子知道，如果跟子路谈颜回，子路不一定认可，有时候会顶撞几句。凭什么具体事情都是我干的，而你们点点头笑笑，却是最高境界。但是和子贡谈，子贡马上就说，颜回比我好，老师讲得真对，孔子听了也心花怒放。比如子贡说：“赐也何敢望回。回也闻一以知十，赐也闻一以知二。”（《论语·公冶长》）这是发自内心的敬佩。子贡以外的其他学生，比如曾子（大致能归于“德行”科）等人，也是认可颜回的（参见拙稿《孔门弟子的结构》）。问题出在哪儿呢？出在子贡能欣赏颜回，而欣赏子贡的人不一定能欣赏颜回。因为颜回的“屡空”一般人看不见，完全是心性的变化。你只有自己在精神上达到很高层次，才能知道他这里两样了，那里两样了，精微的地方千变万化，其妙无穷。一般人看得见子贡通过货殖发了财，于是大家产生了兴趣。他究竟是怎样致富的呢？如果我们依样画葫芦，是不是也可以增加财产性收入呢？这就留下了货殖这条路线。

　　《货殖列传》的“货殖”是什么意思？你买来物品不是为了给自己使用，而是预期别人要使用，然后再转手卖给他。什么是货？货的大致意思是处于变动中的财物，尝试从音和形两方面入手解释。从字音上解，货者活也，通过交易而流通。从字形上解，货从贝化，贝是古代的一般等价物，也就是货币，贝的变化也就是买进卖出。什么是殖？殖者生也，将本求利。货殖就是把货买进卖出，然后多出来一块就是殖，也就是利润或者利息。有人把殖解为立，那么也可以把它作为企业的形象。“企业”这个词来自日文，顾名思义，企是站立，公司要站立起来往前走，不断开拓自己的前途，有其符合时代的生命周期。殖可以解作生，生为什么重要？就是通常讲的“做生意”。

▲ 《货郎图》轴，传（宋）苏汉臣 绘

台北故宫博物院 藏

　　“做生意”中的“生意”，原来是有诗意的词。我最早读到还是在小时候，那是《唐诗三百首》的第一首，张九龄《感遇》：“兰叶春葳蕤，桂华秋皎洁。欣欣此生意，自尔为佳节。”这个有诗意的词看上去和经济活动无关，其实可以作为理解货殖的关键，因为一定是有发展潜力的行业，才值得你去全心全力投入。过去有一本《黄石公素书》，作者旧题张良的老师黄石公，其中《安礼篇》有两句话，“富在迎来，贫在弃时”，可以作为“生意”的最好解释。“富在迎来”，富在迎接正在到来的事物，面向发展和创新。“贫在弃时”，贫在完全不理解时代，试图拉住正在消逝的世界。比如说有一家出售辫子绳结的百年老店，但是清代灭亡了，人们都剪辫子了，这个店再好也没有前途了。迎来是欢迎新生事物，处于上升阶段的朝阳产业。弃时是抱住落后的产能不放，留意趋于衰亡阶段的夕阳产业。

作者简介

　　张文江，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，中国美术学院客座教授，中国文化书院导师。

　　主要研究方向：先秦学术源流，古代经典解释，关注《周易》与古典学问的联系。

　　主要著作：《钱锺书传》、《管锥编读解》、《渔人之路和问津者之路》、《〈庄子〉内七篇析义》、《潘雨廷先生谈话录》（记述）、《探索中华学术》、《〈史记·太史公自序〉讲记》。

　　整理《潘雨廷著作集》13册19种；编纂《薛学潜著作集》四卷，《杨践形著作集》四卷；点校杭辛斋《学易笔谈·读易杂识》。